白新月在距離公司最近的銀行的櫃臺前手指抽動著按下密碼，好幾次不小心按錯。她想哭，又不想在這裏哭，只感覺鼻子裏好像堵著一團棉花，讓她呼吸困難。

傅添偉正插著兜在白新月公司門口晃來晃去。這次，他遠遠地就看到了快步走來的白新月。

傅添偉剛要開口說話，卻見走來的白新月直接從手包裏拿出三打鮮紅色的人民幣，狠狠地摔到了他的懷裏。傅添偉正手忙腳亂地接著，豈料又有兩打砸了過來。

“你可以離開了吧！”白新月冷冰冰地說。

正撿著掉在地上的一疊人民幣的傅添偉直起身，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微笑：“呵呵，我就說咱們是一家人嘛！以後有空……”

“我們不是一家人，你已經拿到錢了，以後請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了。”白新月強行打斷了傅添偉的話，語氣冷得像極寒之地的堅冰。

“妹妹，別把話說得那麽絕。再怎麽說咱們也是一個爹媽生的親兄妹，‘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呢！’再說了，你以後備不住還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呢，咱們一家人，得互相幫助不是？”傅添偉笑得像一朵花，眉毛輕輕地上下挑動了幾下。

“我不想再和你們有任何關聯，如果你們再騷擾我，我就報警了。別說我不顧血緣親情，你們根本就沒把我當親人。我不是你們要錢的籌碼，更不是你們的搖錢樹。現在，請你馬上離開。”白新月堅定地說著，眼睛像鋒利的刀子一樣死死盯著傅添偉。

“好說，好說。”傅添偉被白新月看得有點兒發毛，後脊背涼颼颼的，差點兒有汗下來。

白新月看著傅添偉轉身離開，看他一邊把錢往衣服內側的兜裏揣一邊哼著小曲，像是在緩解尷尬。

白新月一直目送著傅添偉走到一旁的胡同裏，騎上他那輛灰頭土臉的摩托車絕塵而去，只留下漸行漸遠的噪音和一長串黑色的尾氣。

確認了傅添偉已經離開，白新月轉頭看向了自己工作的辦公樓。辦公樓還是那樣靜靜地立在那裏。由於光線的緣故，每一個窗戶看起來都是一片漆黑，但白新月覺得，好像有很多視線正透過玻璃交聚在她身上。

白新月低下頭，轉身向家走去。

……

柳曉歡感覺自己的頭暈乎乎的，就像被人狠狠地在腦袋上敲了一悶棍，久久回不過神來。

她只記得，父母給她看過了那個視頻。然後，父親對她說了很多話，有些她記得，有些不記得了。父親說了二十八年前撿到她時的情形，母親不時地補充一二。

“原本想在你十八歲成人後就告訴你，你說你還沒準備好。我們也不強求，多給你些時間就是。但是，你也看到了。我們可以給你時間，但‘計劃不如變化快’，我們也沒有辦法。你現在也不小了，應該知道輕重。你應該去見見她們，畢竟她們是和你有血緣關系的親人……”

柳曉歡記得，父親最後哽咽著對她說了這樣一番話，說到最後一句話時，一直很堅強的父親一個勁地揉眼睛。之後，她就像一個機器人一樣，麻木地接受著父母的安排，甚至忘記了讚同或者反對。

……

在媒體和警方的見證與幫助下，王家人和柳家人進行了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經王、柳兩家人的允許，媒體可以在見面現場進行拍攝，但視頻播出時需將對雙方當事人的面部及聲音進行處理。

柳曉歡被母親拉著手，緩緩地向見面地點走去。

柳曉歡眼神空洞，她自從看過那個視頻後就感覺大腦一片空白。她能夠知道身邊人的舉動，接收得到外界的信息，但她感覺自己的思維好像遲滯了一樣，有時發呆一會兒就覺得恍如隔世，好像自己明明存在著，卻搞不清楚自己是誰？自己在哪兒？自己在做什麽？

柳曉歡一直清楚自己是被撿來的。所以她並不驚訝自己有親生母親，甚至還有一個妹妹。但這種不驚訝更令她茫然。這些天她沒有哭過，甚至連哭的想法都沒有過。她感覺自己的情緒平靜得像一潭死水。她多麽希望自己可以大哭一場，或是憤怒地大罵一通。可是，她的心鏡就是那樣的波瀾不驚、古井無波。就像有一個堅硬的鋼鐵熔鑄成的密閉的空心鐵球，而她在鐵球的中心，沒有一個孔洞或是一絲縫隙可以供她宣洩、噴發。

柳曉歡就這樣在父母的陪伴下來到了與自己血親見面的地點。

柳家人來時，王家人已經在等候了。

柳振國率先進入了房間。宋梓蓮在門口不斷安慰著女兒，她用手不斷撫摸著女兒的背，一遍遍說著：“沒事，沒事，就見個面，不用緊張，不用緊張……”卻不看柳曉歡的面色平靜如水，而她自己的聲音顫顫巍巍。

房間裏只有幾把椅子，警察和記者都靠墻站著。王香梅、王樂樂都直直地盯著來人，眼都沒眨一下。過了五秒鐘，王樂樂才尷尬一笑：“您好，是柳振國先生吧。”

柳振國點點頭：“我是。”

王樂樂微笑著走上前，伸出了手：“我是王樂樂，之前我們通過話。”

柳振國也伸出手，與王樂樂的手握在了一起。

“這是我母親。”王樂樂看向王香梅。

柳振國也看向了王香梅，他感覺內心有種說不出來個滋味，就像把廚房裏所有的調味料都混在一起，然後一股腦灑在了他的心尖上。

柳振國強行把心頭的情緒壓下，與王香梅握了握手。

好涼！柳振國在觸到王香梅的指尖後手部的觸覺神經就向他傳達了這樣一個信息。

“謝謝，謝謝你們。”柳振國聽到握著他的手的王香梅這樣說著。驟然，被各色調味料包圍著的心和各種滋味的調味料一起被那只冰涼的手拉進了冰窟，瞬間全部凍成了一坨冰塊。

“柳曉歡在外面嗎？能讓她進來嗎？”王樂樂輕聲說道。

王樂樂的聲音把柳振國從冰窟裏拉了回來。那只冰涼的手已經和他的手分開了，但柳振國覺得身上的寒意似乎更重了，他抿了抿嘴，看向門外：“曉歡，進來吧。”

兩個人走了進來，現場的攝像鏡頭和所有人的眼睛都匯聚到了她們身上。

王香梅看著進來的那個年輕姑娘。之前，王樂樂已經給她看過了照片，她面前這個姑娘各個年齡段的照片，但見到真人時還是難以抑制住如洪水泛濫一般的心情。

王樂樂在柳振國主動聯系過後先是確認了一些信息，之後又請柳振國快遞了柳曉歡的頭發和指甲，在請相關機構做了親子鑒定確認後才通知了母親。隨後，她向柳家提出了視頻、見面等要求。柳振國以自己不會用電腦和女兒情緒不穩定為理由拒絕了視頻，但他給王樂樂郵寄了一些女兒從小到大的照片。

王香梅在拿到王樂樂給她的那些說是那個孩子的照片後，就不斷用顫抖著的指尖輕撫那些照片上與自己有些相似臉。短短幾天，好幾張照片的面部都已經掉色泛白，變得模糊。

柳曉歡知道自己面前的女人是自己的親生母親。早在幾日前，她就知道了親子鑒定的結果。她記得，父親在收到王樂樂快遞來的親子鑒定的結果後眼睛紅紅的，不停地砸著嘴，親子鑒定的右下角被握得皺巴巴的。

柳曉歡看著眼前的女人——她的親生母親！那個把她拋棄了的親生母親！那個女人正一步步朝自己走來。她擡起了手，像是要摸自己。

柳曉歡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

柳曉歡看到，面前的女人擡在空中的手僵住，微微顫抖著。

柳曉歡微微擡頭，目光與那個女人的眼神交匯。

漫長的對視，雖然只有短短幾秒鐘。

柳曉歡看著那目光，那飽含乞求的水汪汪的雙眼讓她的心抽動了一下。她不想面對這像錐子一樣的目光，一秒鐘也不想。

柳曉歡猛地轉身，推開身邊的人，拉開門，跑了出去。

“曉歡！”柳振國焦急地叫著，追了上去。

“曉歡！”宋梓蓮擔憂地喊道，也追了出去。

王香梅留在原地，伸出的手還僵在空中。她也想追出去，但兩只腳就像沙漠裏的駱駝草一樣深深地紮根在了地面深處，一動不能動。

……

不知跑了多久，不知自己現在身在何處，柳曉歡只記得自己跑到了外面，穿過了好幾條街巷。她只想離那個地方、那個女人、那個眼神遠一點，再遠一點。

柳曉歡跑不動了，她在一個冷清無人的巷弄裏停下了腳步。她雙手抵住一面斑駁的墻壁，腦海裏不斷閃現出那個錐心的眼神，揮之不去。

一滴淚水從柳曉歡幹涸了很久的眼眶滑落。慢慢的，斷斷續續的抽泣聲響起，聲音逐漸變大，變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撫摸著自己臉上決堤的淚水，壓抑的心中似乎多了一絲暢快，還有源源不斷的痛苦。終於哭出來了！攢了幾天，不，是二十八年的淚水終於一次性地湧出來了，因為那個眼神。

……

巷弄裏，一陣風刮過。一縷陽光在穿越了無數個高樓大廈間的縫隙後，終於降臨在這個寂冷的小巷，灑落在了孤零零的少女單薄的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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